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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M底片機,攝於2013年某天早上11點多,我阿婆曬衣,她笑著問拍做什麼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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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M底片機,攝於2013年某天早上11點多,阿婆曬的衣,隨風飄動,外孫的衣服,從小到大都是她在曬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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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M底片機,攝於2013年某天早上11點多,我拍阿婆曬衣 |
13/6/2016
2016年6月9日那天中午1時左右,我和大姐及大姐夫,在北海雙威購物廣場接到二姐的來電,得知我們那年事已達90的婆婆離開我們了。
過去好多個日子裡,她都躺在床上度過約1年半的中風歲月,左半身不能動,右手、腳也非常虛弱。她早已習慣了住在我姑姑家的日子,因此臥病在床的日子,她都在吉隆坡我姑姑家裡,我多次到吉隆坡探望她,直到她前年有跌倒過一次,無法起身,那段時日她也耗費不少力氣和精神恢復起來。
人家通常會說,不能讓老人家跌倒,這倒是真的,老人家一跌,什麼病痛都會來,我婆婆跌倒那次,就像經歷一場大病,她明明沒有病,但身體卻異常虛弱了許多,不能舉太重的東西,家務有半數不能做,包括無法走上二樓,爬樓梯,就算是只有3、4層的階梯,也都要靠拐杖。
因此,那時候她才開始持拐杖,不像一些老人家,6、70幾歲就拿拐杖,我婆婆可是健壯得很呢,還是在87歲時才開始依靠拐杖走路,但有時她也不一定會用,只是步伐動作緩慢,她看電視機開始會頭暈,於是選擇不看,我姑姑就給她看ipad,比較舒服,不會暈,她看年輕時愛看的戲劇,有很多故事情節,她都會在和我聊天時聊起,但更多的是她會跟我談我的生活,只有問她以前的生活,她才會提起舊事。
她講起過在修道院生活的事,修女之間的事,講起我老爸去稻田玩,弄壞人家的稻田被罵,她也有說起她的老伴最後離去的情況。那是我一直追問後,才打聽到的,她說,阿公離開那時有告訴她看見花,凌晨就沒有了氣息,問她對他患肺癌有什麼看法嗎?她說,“他都一直要吸煙”,言語中是更多的無奈,其實阿公是煙癮很重的人,他在戶外吸煙時被那時住在我姑姑家的大姐發現,還叫我大姐不要告訴家裡人(阿婆和我姑姑他們)。
然後她又說起了修道院的故事,那時她的生活是很守戒律的,每天睡覺時間有規定,做什麼都規規矩矩,這造就了她守紀律的性格,也因此對子女有紀律上的要求。說到我的生活,她總是會關心我的工作如何。有一段時日我不知要幹嘛,她也耐心給予支持,雖然我看得出她不希望我再漂浮不定,但還是支持我的尋尋覓覓,最後我告訴她決定返回家鄉大山腳發展,她才安心,我看得出她的想法。
她此後關於工作提過最多的,該就是現在工作難找,有份好工,就好好打下去,現在的工作,薪水少,薪水不錯的話,就該做。我也告訴她,現在很享受,沒有茫然了,那時她很開心看見我這樣,她也時常對國家憂慮,跟她差不多一樣老的馬哈迪,是她每次提起都會罵的對象。馬哈迪也是90多歲,卻還是老當益壯,我婆婆卻作古了。
我婆婆雖然活到90多歲,見證過二戰那些,過去她也提到,日軍是如何殺害她的一些親戚,那些親戚被帶出去就沒有回來,也知道過,誰上了山(當共產黨去)誰又下山了,這些她都記得,她說,日本軍叫你一次,就要轉回頭應他,否則再被叫,會被開槍。那段貧乏日子,不是那麼容易捱過,她膝下育有3女1男,我大姑已去世,如今她與我大姑和我阿公相聚。
2014年12月,她中風了,情況不妙,已是半身不能動,她在床上變得虛弱,從此需要靠我姑姑協助起坐,我父親也因此每幾個月就要從大山腳下去吉隆坡看她,幫我姑姑照顧,就這麼剛巧,在我姑姑退休後,我婆婆才癱瘓在床,吃喝都要人家餵食,不少醫藥費花在了她身上,就連我阿姨也到來幫忙。
我婆婆臥病這段期間,她對很多事情依然清晰記得,會不斷跟我們提起,講了又講,但她已經變得憂鬱,沒有了笑容,她對自己的身體不能用,感到很氣餒,讓子女為了她忙碌,感到很內疚,但漸漸的,她也慢慢變得很辛苦,因為身體開始會發癢,時不時就要家人幫忙轉身,抹身或按摩不能使用的手和腳,關節也常會酸痛,漸漸的,左手腳因沒有常用,也像被熔成一團的肌肉,不能再操作了。
我們不斷安慰她,人老了是這樣的,活到這麼老,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機會,天主沒帶她走,必有原因。但她依然很難相信,很多次,也不斷對我姑姑說她要走了,吩咐換上交代好的白色衣服和黑褲,但她隔天依然好好的。慢慢的,她可以用嘴巴吃喝,最後也不能了,需靠裝置鼻管餵食營養水,但她還是可以講話。
慢慢的也口齒不清了,但依然可以猜出她要說的話,每次我們都要很有耐心的,靠在她嘴巴旁邊,聽她說話,說完了,有時不懂裝懂,有時會多問幾次,但總結出來還是那幾句,就是工作要做好,以後要到教堂,多祈禱,結婚要在天主教儀式內,諸如此類。
我想起2011年到2013年,我到台灣唸書時,婆婆在家,無時無刻都在為我祈禱,我的幸運及福分是她修來的,我的人生,少了她祈禱的力量,該會不完整。我婆婆出了名是個硬骨頭,面對很多事情、打擊,都無法絆倒她,我還記得自己以前小時候跌倒左手骨斷過入院,她也是很樂觀面對,還安慰我亂哭一場的媽呢。
15/6/2016
我阿婆從11日下葬至今,已經過了4天,不知那黃泥底下的棺木變成怎樣了?以前我總是好奇這個過程,後來因為職業關係,接觸到一些相關棺木業者,他們說,棺材在泥土下,不用20年,10年內就腐化了,棺木的木質料是一種高密度紙皮,只要在反复碰到水,就會軟化,棺木裡有一層的塑料,那就是給人瞻仰的,相信不會腐化,會留著吧,而裡頭的那些軟墊和布,還有骷髏更不用說了。
她入殮時,頭髮是之前剪得很短的幾近光禿,樣子就像她生前睡覺一樣,見過她睡覺的樣子幾次,都是在她臥病的時候,但那時很少機會可以安然入睡,失眠的時間長,無法入睡,也就會一直吵著要喝點東西,吃點東西,或翻身,抹身等,這裡要按摩,那裡要輕揉,當時候對照顧她的人而言,確實會有一些煩,但這是老人家,懷胎9個月的老媽。阿婆很難睡覺,因為老了,睡眠時間減少,是不是就和那些人說的一樣,要看多一點世界,因為過不久就要長眠不起了。這是可怕的說法,但即將面對,或正在經歷這過程的老人家,會有什麼感想?本來我有個機會問,但後來還是沒機會。其實我很敢問我阿婆一些奇怪的問題,這些問題在於一些人家來說,都是不吉利和有損人壽的,我實在很好奇,但她也不介意告訴我。阿婆還說,人老了不中用,為什麼天主還不快點帶我走?雖然如此,她在臨死前,還有意識及可以說話時,卻曾向我透露害怕的感覺,那種孤獨,當看見每個人在身邊走來走去,可以運動自如,想到自己卻癱瘓在床上時日無多,就有種離別的惆悵,讓她開始神智不清,胡言亂語,她雖然老,腦筋卻非常清楚,聽力也很好,總能聽見身邊人細碎的談話。阿婆發現大家不耐煩她的“不聽話”,也曾有大聲點地罵過子女。但她更多時候,是陷入一種無法自拔的自責,因為帶給家人麻煩,卻遲遲無法離開人世,當等到離開人世那時,大家才發覺原來很難承受。每當她陷入自責,我們大家就要安慰她,看,你活到90歲了,很多人70、80歲就拿拐杖,不能走路,躺在床上了。我們試圖以此,讓她更放心自己的情況,但我覺得,她深知這改變不了她的現狀,她其實自責的是自己的機能,為什麼如此不中用,既然可到90,也就能走到更遠,突然間,就有她還想看世界多一點的渴望。
阿婆去世時,跟我阿公的處理方法不一樣,阿公是放在檳城浮羅山背聖心教堂衛生所,阿婆則是在吉隆坡玫瑰堂衛生所,我也那時才知道玫瑰堂是有衛生所的,但我想每個教堂應該都會有,只是彌撒移往加影教堂舉行,因為葬禮也是在那裡。阿公的時代,要守夜,那時只有我大姐和二姐守夜,就在放置棺木的衛生所宿舍裡過夜,來到阿婆時代,也可能因為是在吉隆坡,已不需要守夜,蠟燭也改為“電燭”,環保方便多了,因此概念先進點,我們去去衛生所就回附近酒店睡。每一晚到來瞻仰的人潮很多,幾乎很多時候都會有人在棺木前念玫瑰經。阿婆是白色的棺木,棺材的蓋有藍天白雲和一對白鴿,阿婆是穿白衣,黑褲,和我姑姑臨時到沙登附近店鋪買來的布鞋,那也是她的最愛。她有戴假牙,但取出放在棺木裡了,一些家屬認為需要的物件,都放在了棺材裡。我阿婆的手裡一邊是念珠,一邊是十字架。覆蓋在她身上的是一片紅十字白布。不知乾冰可以支撐多久。也許現在已消退了。
我表哥在5月21日那天,迎來人生大事,阿婆的這個外孫,終於結婚了,結婚那天在家裡敬茶,很多的人都來到家裡觀禮,非常熱鬧,我姑姑家已經很大了,但人多起來,居然會是寸步難移,表哥和表嫂到阿婆房間裡敬茶時,我的手機拍不到他們敬茶那幕,因為太多人擠在房間,加上攝影師有好幾個,好角度都被搶走。我們大多數親戚都到了,算一算,總算對阿婆來說是一個圓滿的團聚,有她二女兒(我二姑)的孩子、兒子(我父親)的3女1男到齊、有我三姨、小姨、二舅及孩子都在,還有一大群我表哥的朋友和教友,所以我才說,這好像就是她的告別了,一開始沒有預料,但卻冥冥中註定。
喜事辦完,喪事就來了。出殯那天,我開著小藍,護送在最後,打著雙向燈,我第一次這麼做,感覺好奇怪,我只是很沉默,當移柩至加影教堂,還未過去墓園前舉行了喪禮彌撒,當人們跟我們握手致哀時,我才漸漸悲傷起來,因為職業關係,也許看過很多的場合,可這位至親去世,輪到自己身上時,難免也難以不悲傷。黃土已經撥開,我們沒有禁忌,拼命看墓穴看個不停,有什麼好禁忌?不就黃泥洞一個。棺木移下去,鮮花往棺木上丟,黃泥蓋上去,一人丟一小把,白色的棺木,鮮豔的黃泥,這就是最後人生,最後是唱《再見朋友》,這首其實是《友誼萬歲》,阿婆先行我們一步,我們會後居而上,最終相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