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/11/24

《母親如花》

喜訊:我得獎了!

10月31日,新聞刊登了 “第13屆全國嘉應散文獎”得獎作品,我一篇結合採訪經歷及自身母親部分身影,還有一位默默在後幫我檢視錯字和句子流暢度的幕後推手,在她使出編輯般的細心檢查下,我的《母親如花》散文最終可以出爐,在比賽中得到了佳作獎,這是我參加這麼多比賽以來,參加得過最有份量的獎項。

我答應過她,及自己,一定要再上一層樓。寫作,就是我的生命。

以下是全文:

《母親如花》

刚从夜市买回来的玩具枪才玩两下子就坏,他于是囔着要母亲去夜市再买一把。见她在忙家务,他便哭闹起来,执着像子弹穿墙,声声击中她心,晚餐刚煮好摆在桌上等丈夫放工回来共进,锅子平底锅还东歪西倒在她背后的洗碗槽里,她一语不发,自己不知为何,居然跟个小孩赌气起来。她几乎是用后脚跟走得地面咚咚低吟作响,听在他耳里是一股怒意。她快步到屋前,没入黄昏后的前院摸黑抬出一辆脚踏车,叫他坐上了,便用力踩出去,后轮电瓶发出微弱车头灯照着蛇形小路,夜幕低垂,直到灯火生聚的夜市近在不远了,他才忽然从旁发现母亲的眼角泛着泪。

多年以后,他每次驾车去早市巴刹买菜,载母亲坐旁边时,总会想起这段儿时烙印至今难以启齿的事。就像做错事的小孩躲在大人背后,既希望继续生气她,又希望得到原谅。他任由脚踏车颠簸而行,母亲一路沉默,到了老人兜售着各种小玩具的小摊位,弓着扁瘦的身子挑了玩具枪,他在黄灯泡下看到干涸的泪痕,手拉着母亲裙摆想说算了,但她依然付了钱,顿时让他有不想接纳这份礼物的感觉,因充满懊悔和愧疚,这件玩具失去了开心的意义。然而他也以为把玩具枪收在书桌抽屉里,用最后一格隐藏自己的自私、固执和过错,再用时间消化即可毁灭之,但收藏的动作变成必须背记的禁令,时间一长就发酵成独特味道的回忆,只要在玩具店看到玩具枪,那一天,这回忆,便如潮水回涌上心头。

他记得,那一天这件事,是发生在自己未上幼儿班之前。只能以幼儿班区分这串记忆。因为年纪尚小的他对时间还未有概念,那时总觉得每天是重复一样的:早晨他和母亲醒来,重复昨天的起身刷牙洗脸,天差不多亮,她就骑脚踏车载着他,到家附近的河边用小铲子拿泥土也寻花探草,回到家给前院的花园种一两株新植物,前院种最多的植物是紫色、白色、橙色、粉红和水红的凤仙花,该是母亲喜欢的花类。尽管矮小的凤仙花从生长到开花的时间不会久,但植物本来就是一个时间。时间,它肉眼不见,犹如植物生长不可明察,直到他学习记忆事物之时,便也是感觉时间存在之时,奇特的感觉是他会忽然间担忧,某些身旁事物某天会改变消失,见一次少一次,比如母亲常载他经过一间单层排屋角头间的荒废住家,那间家墙角露天处有个孤独的白色洗手盆。最后,洗手盆果然无法再见到,因为他被母亲载到幼儿园去了。

母亲那辆紫色的脚踏车前有篮子,带他上幼儿班,书包就放前面篮,后座让他一屁股坐上,到巴刹买菜时他得在后面帮忙提多几个袋。潮湿的早晨,路边树上鸟儿唧喳,他却转头盯着脚踏车后轮碾过路上浅浅的积水,一滴滴被车轮运到轮胎遮水盖上,沿遮水盖边缘再聚成水珠,摇摇欲坠最终掉落隐没在柏油路。慢慢的开始觉得闷,随后还来不及怀念,他就来到了穿制服上学的适龄阶段。每天早上要做的事又多一样了:穿袜子。也从此告别了母亲骑脚踏车载他出去的悠闲日子。那时住家里的公公教他穿袜:一对袜,脚踝的部分朝下,袜子往脚掌套上一半,脚趾碰到袜底后,才将后半部的袜子拉到小腿上。他五年级时,公公便因末期肺癌去世,留给孙子的唯一遗产,便是教会了他如何穿袜。

公公的葬礼上一片肃穆,他也学着父母那样做:用手拨了些黄泥抛在油亮的棺木上。随后,杵工无情铲下大口大口的泥,慢慢吞下一口冗长的人生。那是他第一次去葬礼。他有很多的第一次,都发生在自家中还未长大时,明白死亡的失去却也了解珍惜拥有,他拥有亲爱的母亲,可是从未了解她的想法和世界,只是他小时候曾在厨房里模仿母亲做家务,她拿起蔬菜放进水盆盛起水,他则想像着有菜有盆有水,动作一致,扫地时他扫地,煮菜时煮菜,洗盘时洗盘。

转眼间,他也和许多毕业生一样考上了大学,和母亲聚少离多,通电话从一开始叙述陌生环境的无所不谈,到简单问候她今天煮什么?爸怎样了?嗯哦喔噢就挂电话了,“回来了再讲吧。”抵达吉隆坡后,在向家人报平安的电话里,父亲在话筒里偷偷告诉他,你妈妈在你走后以泪洗脸。此时,等车接送到宿舍期间,他又想起了母亲紫色的脚踏车、栽种蔬果的前院、角头间屋子的洗手盆,最后又想那把玩具枪。

在他整个童年记忆里,玩具枪已遗失在岁月中,要找回它,唯有和母亲提起这回忆才知道得更多,他在电话里问,母亲却笑说:你小时候的事,哪里还记得那么多?不记得了。一件事无论记得或是不记得,只要发生过,就会产生印象,仔细想想,回忆是存在于遗忘的经意和不经意之中,他记得母亲前一个星期才提起那把枪的下落,可短短一个星期后却忘了,他慢慢发觉一个不知明目的凶手潜伏在母亲体内,正一点一滴偷取她的记忆。他放假回来,带母亲一同上巴刹买菜,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门下车,他也跟下车,绕到左边,打开她手袋说:妈,蛋买了。

有吗?
有,买了,你看,在你的袋里。
哦?……’

母亲一笑,鱼尾纹透露岁月。他细细观察母亲脸颊和双手的变化,时间,恰像一个魔术师,在她脸上施展,却留下皱纹破绽,骗走她的记忆,却不能抹去时间走过留下的痕迹。她和记忆中上夜市的母亲判若两人。他载母亲买菜回到家后,便自己出门上班,出发前叮嘱母亲,几个放有小簿子的地方,那是他为她抄写下来布满字迹的小簿子,他每次都说:只要记得这些地方,你就会记得这些簿子。”里面记录许多日常用品的位置,从第一项鞋子开始,到最新一项是那天载她去巴刹买菜前记录的,有关打蛋器放在哪个橱柜里。家里因少了父亲而腾出相对大的空间,经过重新整理后,一些母亲常用的物品就摆在显而易见的位置。但母亲却总是会发挥她园丁的职业病,重新把那些物品排列,结果又忘了最新位置。她总是要他回来玩一场寻宝游戏,没有奖品,礼物是她的一声谢谢。

她戴着老花眼镜,像个功课做不完的小孩,忙翻簿子,有时他很难从那镜底下知道母亲心想什么。他工作时,父亲退休了也还常常外出,剩她一人独自在家,是如何细嚼这整座空屋角角落落孩子长大前的回忆?某次他终于为她找到了打蛋器,要生她气时,又想起了她总是说的那句话:要做糕给你吃。做法简单的牛油蛋糕,烤得香喷喷,从厨房传来,他走进厨房切几片来吃,她便问:好吃吗?他点头道好吃,然而母亲拿手的蛋糕其实已大不如前了,她的手越轻,越无力把持打蛋器更久,视线模糊除了看食谱,还需照着记事簿上的步骤,寻找容器、搅拌器、打蛋器、微波炉,时间一拖,食材就不新鲜了。

他劝母亲不要爬高低搬重物,微波炉叫他提早拿出来准备即可,但母亲总是说你专心做工不要管这些。他远赴外国念书时,家乡迎来水果季节丰收,电脑科技发达,让父亲也想赶上一些潮流,于是趁姐姐有回娘家时买电脑安装,父亲才透过视频通话对他说,明天要采红毛丹给你妈吃,结果父亲隔天在陈旧木屋顶边沿踩空身亡,邻居跑过来隔壁他家,循着簿子内容找到电话簿所在,拨了通越洋电话给他,他三更半夜订车票回家。本来,此前他还想订两张车票,让家中两佬来看他的毕业典礼。

孩子各奔东西,没想及,团圆之时也是父亲去世时。母亲在难得齐人的饭桌上再提旧事,说着大家都会背熟的那句,以前她担心饭桌不够坐,四个孩子、父母和公公七个人要坐下来吃饭,常嫌饭桌太小,父亲也一直说要换,却换到现在还在用旧饭桌。有回忆了的,他哪里舍得?过年,孩子孙子回家吃饭,才知道桌子太小。桌上什么山珍海味大鱼大肉都不是重点,而与谁一起吃,才是他们关心所在,看到孩孙吃得开心,到厨房加多几碗饭,还会拼命叫孩子孙子吃多点。她说自己罗嗦,总是和父亲在饭桌上,不断提陈年往事,担心那些老祖宗人名事件会被后辈甚至自己给遗忘。对他们来说,大家长大后,见一次就少一次。远方归来的兄弟姐妹,也只有这时才了解到母亲流失记忆,大哥和二姐载母亲到中药店买药,先在店前放她下车,二姐到附近泊车后才过来会合母亲,当她看见二姐就问:要去药店了吗?

他决定争取未来时间弥补过去遗憾,周假载她出去翻新记忆。他和母亲角色对调,正如她也曾经那样载着年幼无知的他,到处找黄泥挖回家种菜种花,他为她打捞了许多沉底回忆,但她是一张网,盛了水,水穿洞过,记忆的生命,像漏网之鱼一尾尾,鱼尾游过,在眼角留下水纹后消失。母亲并没有念中学,槟城浮罗山背班台亚齐村振华小学是唯一的母校。那天,他载着她驾了一小时的车,她突然想起什么事的对他说:我买过两把玩具枪……”之后就一直望着槟威大桥外的海面,一直想不起什么话是要接下去说的。句子和句子之间,更多的留白。

正确来说,是忘了后面接着还发生了什么事?一件事情和一件事情,看似都没有了连接点,毫无关联,散落在地上,母亲偶尔捡拾到一件碎片,才说起有关那块碎片的事。他仔细听着,答:所以我得到了两把玩具枪……”终于来到校门。她无法说起印象中的学校和现在有何不同,他走在后面,刻意放慢步伐,看母亲在校园里的背影。她眼前新奇的这一切,令她还想看更多,她接着又走更多地方了,好像忘了病痛。碰到路边有许多的凤仙花,紫色、白色、橙色、粉红、水红,她说:你看,花好美的!花始终是她的世界,她一生沉默,如花贡献了,花开花谢,也完成了任务。

他每天都要早起身,和中小学时一样,只是换成了去上班,他也和以前母亲早上载他外出时一样。每一天,醒来的天色未亮,漆黑如海,片刻后只有淡淡晨曦搁浅在窗边,而母亲在房里酣睡,他心想……不知什么时候,一个老人将不会再看见这样一天的开始,不管她努力记起到多少件事情,这一切始终都会被时间夺去然后冲刷干净。#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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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餐:蒜香義大利麵

 總是喜歡在我的藍色Ikea沙發上拍食物的美照。 因為這裡的藍色,和這裡的白色窗簾,早上透射進來的陽光,構成漂亮的背景。  下次我應該要換別的地方來拍食物照。 目前儘管工作恢復到疫情前的忙碌,我也還是煮三餐,能在家煮就在家吃。